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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年8月智利矿难营救时的电视镜头

右下字条写着“我们33个人在避难处都安然无恙”

“全世界每年大约有名矿工死于矿难。找到他们的可能性不足1%。这里有33个人……我们像矿工一样进来,也要像矿工一样出去。”

--文字来源豆瓣电影

在矿下,没有英雄和凡人之分

文|赫克托·托巴尔译|卢会会

摘自|《深暗》第八章《摇曳的生命之火》(有删节)

-声明:如需转载先请私信联系-

大概海拔一百九十米,他们俩看到前窗外有白色光束,从右往左闪过。

“看到了么?”加利古洛斯说道,“是一只蝴蝶。”

“什么?蝴蝶?不可能,”洛沃斯回答说,“应该是一块白色矿石。”矿山中矿石含量非常丰富,储有大量的乳白色透明石英石,一遇光线就会发光。

“是蝴蝶。”加利古洛斯坚持说。

洛沃斯觉得,蝴蝶根本不可能飞到地下一千英尺的地方来。但当时他也没再争辩。

“好吧,你说得对,是蝴蝶。”

他俩又往前开了二十米。突然,只听到后面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隧道里瞬间弥漫起浓厚的灰尘。他们身后,就在刚才他俩说是矿石或是蝴蝶闪过的地方,斜坡道“轰”的一声坍塌了。(《深暗》第一章第一节)

刚开始几小时,钻机的声音既让人平静又使人振奋。维克多·塞戈维亚失眠了,整晚都支着耳朵听声音,直到第二天凌晨。8月9日周一凌晨四点,从听到钻机声开始,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恍惚中他好像做了个梦。梦中,他回到了家里,睡在自己床上,听到女儿叫自己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维克多觉得自己在一处明亮开阔的地方,脱离了矿场痛苦的折磨,可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纸板床上,在避难所旁边的斜坡道上。瞬间,他仿佛又被恐惧和渴望吞噬。现在,至少有两台钻机正朝他们钻进。几小时后,他在日志中写下了大家的轻松情绪:“我们更放松了,”他写道,“身在此处,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们是兄弟,是朋友,因为这种事儿一辈子也不可能碰到第二次。”三十三人都会出席每天的祈祷,然后一起午餐:今天是一块饼干加一匙金枪鱼或一些加水的浓缩牛奶。后来,第一次有人提到,他们要对矿主们提起诉讼。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一话题反复出现。机修工胡安·伊利亚内斯来自南部,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建议说,如果获救,他们应该签一份“沉默协定”,只跟律师讲述事故的相关事情,这样才更有可能在法庭上胜诉。埃斯特班·罗哈斯,四十四岁的爆破专家,愤怒地回应:“还困在这里,谈钱、谈律师,都有什么用啊!疯了吧!”确实,被埋地下,半死不活,还想着外面世界的问题,真是疯了。“钻机速度还真慢啊,”几小时后,维克多·塞戈维亚又在日志中写道,“上帝啊,这种折磨何时才能结束?我想坚强起来,可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奥马尔·里伊加达注意到,空气似乎越来越浓厚,温度也越来越高。之前,避难所旁通道里的空气是流动的,可现在好像静止了,他觉得呼吸很困难。……富兰克林听到奥马尔的问题,回答说,是的,空气变浓重了,不像以前那样快地流通了。或许,某个隐藏、流通的通道又被堵住了,最近他们一直能听到岩石坠落的声响。奥马尔从避难所的一个氧气罐里深吸了几口气,可好像也不管用。这里一共有两个氧气罐,六十三岁、少了两根手指的老矿工马里奥·戈麦斯一直在吸氧,因为他患有矽肺病。一生都在这样的地下通道里劳作,他的肺受损害严重,非常虚弱。如今,一天只能摄取不到一百卡路里的热量,他的病情更是加重了。

钻探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周二,8月10日。中午,祈祷结束后,大家意识到今天是“矿工日”,国家法定节日。矿工日又叫圣劳伦斯日,根据千年的天主教传统,圣劳伦斯正是庇佑矿工们的圣人。在智利,这一天矿主们会邀请工人及其家属来参加盛大宴席以表敬意。今天,没有宴席,但他们确实表达了对自己和对行业的敬意,并由衷感到作为矿工的自豪感。智利就建立在这群人的劳动之上,他们冒着丧失生命的危险,深入地下恶劣的环境,他们的工作跟智利这一国家的身份认同息息相关:巴勃罗·聂鲁达曾写过歌颂北部矿工的诗篇;学生们都是读着巴尔多梅罗·立略(BaldomeroLillo)的《大地之下》(SubTerra)长大,这是一部二十世纪早期有关采矿工作的诗集。圣何塞的矿工们,在矿工日深处矿山之中,饥肠辘辘,此刻的苦难似乎也拥有了自豪而光荣的成分。大家都停止了谈话,一起唱起了国歌。

三十三名饥饿的大男人齐声高歌,这让维克多·塞戈维亚深受感动。“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被困地下的处境。”他在日志中写道。但是,这种恢复自由平凡之身的感觉转瞬即逝。时间慢慢过去,钻探的声音时强时弱,根本无法判断声音来自哪里,它似乎消失在岩石之中了。去哪儿了呢?还是朝我们来的吗?马里奥·戈麦斯和好几个工人拿木头或其他物体贴在墙壁上,想确认钻探声音来的方向。钻机可能通不过来了,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维克多又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钻探声越来越小,大家也停止了交谈,维克多和避难所附近的其他人都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咕噜声。不是从墙里传来的,也不是远处的落石声,这声音就在避难所里,非常响亮,维克多也在日志中写了下来。其实,维克多不知道,这声音有个学名,叫“腹鸣”,是胃肠部的平滑肌收缩向下推压所发出的噪音。几个小时前,他们吃的少得可怜的食物开始消化,发出咕噜咕噜声,在空荡荡的胃里,在胃液和吞咽气体的翻搅下,这声音显得越发的大。每次胃部的饥饿收缩都被放大,传出来的咕噜声只会让他们更加渴望食物。避难所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人正用纸板做的简易棋盘下棋。后来,路易斯·乌尔苏亚担心他们会上瘾,再掐起架来。于是,他从卡车上拿出了交通事故警示三角牌,拆下边框,截成一段段的,给他们做了多米诺骨牌。斜坡道往上,海拔一百零五米,机修工和路易斯晚上休息的地方,胡安·伊利亚内斯正在努力调动大伙儿的情绪。他正在讲故事。他声音低沉,像男中音;吐字清晰、自信有力,像电视播音员;他口才好、受教育多,也游历了很多地方,知道很多趣闻轶事。

在他们非自愿“斋戒”的第六、七、八天里,伊利亚内斯基本都在聊吃的。“你们见过烤全羊么?在火上噼啪作响的烤全羊?”他问身边的人。大家坐在临时纸板床或帆布垫上,在乌尔苏亚皮卡车旁的斜坡道里。有几个人说,他们见过噼啪作响的烤羊。“噢,那你们见过六只羊同时烤的场面么?”在大家无食可吃时,谈论食物简直就是折磨,可是并没人制止伊利亚内斯。接下来,他就愉快地讲起了自己是如何参加这么一场盛宴的。……伊利亚内斯讲得特别详细生动,肯定是真事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大家好像在收听收音机上的老故事。……

自上次的顿悟后,奥马尔·里伊加达觉得,为了工友们他也得坚强起来。所以此后,他一直竭力保持乐观的情绪。上帝与我们同在,他反复说。但是,日日难耐的饥饿,听到钻机后的情绪起伏,都已让五十六岁的他精疲力竭。如今,他能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的痛楚,年龄如阴影一般盘旋在脑海。起初,他觉得有人在挤压他的胸部;后来,手臂又灼烧般疼痛,最后连动都动不了。他觉得自己犯心脏病了,并开始想象自己的死去,其他三十二人不得不忍受高温下他那快速腐烂的尸体。他躺在避难所外的地面上,死亡的恐惧不断加深,周围浓厚的空气似乎变成了无形的大手,掐得他快要窒息。突然,他觉得空气流动了,凉快了些。有新鲜气流吹来。他坐起身,拿出打火机,看到火苗左摇右晃,朝上摇曳着。气流是从更深处的地下传来的。或许,外面的人正在向里面注入空气。又或许,其中一台钻机通到下面的隧道里了。奥马尔跟其他人宣布了这一发现。一会儿,就有几个人跟他一起朝下面走去,看能否找到气流的来源。想到可能会找到钻机钻头,跟外界取得联系,这一行人一鼓作气往下走了好几个弯道,到了海拔八十米,然后是海拔七十米,火焰依旧摇曳向上。最终,他们到达了海拔六十米通道的最南端。这里,打火机火苗猛地蹿高,摇晃了几下,就熄灭了:没有足够的氧气。到六十米北端,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们继续往下到了海拔四十米处,火焰前后晃动着,又扶摇直上烧了起来——空气流通了,是新鲜空气,但不一会儿又熄灭了。他们检查了很多废弃已久的黑暗山洞,却一直没找到气流进入口。但是,就在这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中,奥马尔感到了异样的变化:胸口的紧闷消失了。多亏那缕轻风啊。“我又能顺畅地呼吸了。后来,往避难所走的过程中,那风也一直跟随着我。”

避难所附近,他遇到了牧师安立奎,跟他讲述了自己的发现,还有风是如何从下而上不断吹来的。

“从哪里来的呢?”安立奎问道,“山洞都被堵住了,还没有钻机打通下来。”

“是第三十四个矿工啊,我的朋友,”里伊加达如是说,“他并未抛弃我们。”这第三十四人是辛勤劳作的三十三人的灵魂,是庇佑他们的上帝的恩慈。

每天傍晚六点钟,凉爽的气流如约而至。“这小风到来后,我们都平静了许多。”奥马尔想,如果他能出去,他要对全世界宣告这件事情。“不能就此遗忘。”他多年的矿下工作经验也无法解释此现象,唯有一解,那就是,上帝为他们吹进了生命的微风。即使他没能见证奇迹,成了塌方的遇难者,那也没关系,因为他深信,在那摇曳的火苗中,他再一次见到了神迹:上帝的呼吸让他存活,给他注入了生命之气。他轻松了下来,呼吸更顺畅,感觉也更舒服了些。

钻探声隆隆地持续着,有时会停下来,一停就是好几个小时。只剩残酷的寂静,只有他们的呼吸或咳嗽声。钻机又停了,自诩为运动家的埃迪森·佩纳想:这简直要疯了。他旁边的人说:“上面那群家伙在干什么啊?”埃迪森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是一个敏感善言的家伙,在“绞刑架”降临斜坡道困住他们之前,就早早适应了人类生存的愚蠢循环。之前他曾抑郁到要自杀,而每次下井深入大山深处,他都会感到生命的终结。“矿里,死亡无处不在。我很清楚这点。其他人也了然于心。你若跟外面的人讲这些,没人会信。他们觉得,你是在讲科幻故事吧。”对埃迪森而言,平常日的每次下矿都是与存在主义真理的碰面,而这一真理,多数人只有在生命终结前才会领悟,那就是:我们终将一死。死亡一直在等待我们。或许,此时就是大限,未知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这就是他的感受,尤其是当钻机声停止,山洞内的寂静持续了两小时、三小时之久时。现在,钻机都停了。他们已经放弃了。四小时。五小时。三十四岁,头脑更清楚、更警觉的他意识到,人类确实渺小脆弱。人总是在这生死的循环之中,从阳光、鲜活的生命到永久失聪、黑暗的死亡之旅。只是,他的行程才刚过半。“我感到一种空虚。身体上的空洞。”他后来说。寂静时,有工人会鸣笛,希望外面的人能听到。可听到这些噪音,埃迪森就会想:这些家伙多单纯,多幼稚啊。我们在地下七百米深!没人能听到!没人!或许,埃迪森比其他人更强烈地感受到了命运的降临,它就像一头愤怒的怪物,寄居在他咕噜作响的胃里,在里面汲取耗尽他的生命。八小时。九小时。还是没有钻机声。没人来救他们了。埃迪森尽力对抗着身体内越来越大的空洞,想要摆脱它,他在避难所的地面上来回翻滚,眼神疯狂迷茫。在矿友们看来,他似乎疯掉了。……

在等待钻机声响起之时,埃迪森觉得自己孤单落寞。岩石掉落的轰隆声,灰白石墙上的纹路,墙面上无数齿尖状的边缘,还有越来越臭的气味,这一切都表明,他和矿友们受困此地,正在接受惩罚。上帝怎能如此对待我们?埃迪森想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此处,毫无光亮,这一定也是审判。“周围的黑暗让人无限绝望。”他后来说。埃迪森是一名电气工程师,他帮伊利亚内斯在避难所和旁边通道安上了电池和几个灯泡。但有一次,电池没电了,周围的一切瞬间都被黑暗吞噬。“那时,真觉得像在地狱一样。那彻头彻尾的黑暗就是地狱。”地面上,埃迪森也处在一段激烈混乱的感情之中,口语中这也被叫作“如地狱般”。他和爱人隔空扔东西,彼此间的爱恨情愁让他们刻薄相待。但是此刻,这里是真正的地狱。微弱的灯光恢复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生绝望,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炼狱中的地下墓穴,如黑暗时代(DarkAges)(公元年到年,欧洲中世纪的早期,被认为是愚昧黑暗的时代。——译者)末期某位虔诚的意大利诗人所描写的那般。他看到周围的大家,睡觉的、醒着的、时睡时醒的;有人躺在纸板上,有人在帆布上,脸上被煤尘和汗水弄得黑乎乎、脏兮兮。他们在避难所和外面的成排通道里,这些在岩石中凿砸出来的通道一直向下通到地球赤热的中心。“从这一切看来,我的时日已到。”

或许,还没到。因为,十二个小时漫长的寂静之后,又传来了钻机的声音。砰砰砰,梆梆梆。砰砰砰,梆梆梆。这种救援的声音让他感到安慰,他默默高兴了一两个小时。可是,它又停了。“这次寂静彻底摧毁了我们。因为,你会有被抛弃的孤单感。没有任何积极的暗示,信念瞬间坍塌。信念也不会完全盲目啊。我们脆弱、渺小,我深知这种孤独无助、没有出路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信念一点点消耗殆尽。人们都说,要坚定信念,但那根本就是骗人的。很多同伴都会说这样的话。但我不会。听有人这么说,我简直想杀了他。”

埃迪森想活着,为了活下去,他几乎动也不动。有人批评说,他和其他人不愿离开白地砖和钢筋门的避难所,就知道躲避。可对埃迪森来说,这才是最理智的做法。确实,连饭都没的吃,最好就是坐着等待。“我在保存体力。有时,也会出去走走。但后来上厕所时,我发现腿都不灵活了。我真觉得疲惫。我想,人都有智力,求生的本能。所以,我不会没事找事儿,到头却被累死。很多人都那样。”

埃迪森周围,大家都很受伤、很愤怒,很多人一直在痛诉或哀悼。“他们会说,‘等我出去了,我要做这、做那。’”埃迪森如是说,“还会说,‘真后悔我不是个好父亲。’有人问,‘你有几个孩子啊?’然后,他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看着旁边的人,你就会意识到,那家伙比你还绝望。这就是伟大的真理:在矿下,没有英雄和凡人之分。”

是的,他们都不是英雄,只是一群担惊受怕的凡人。他们灌下大量的脏水来填充咕噜乱叫的胃部,饥肠辘辘地等到中午,再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吃饭前,高个子、秃顶的乔斯·安立奎会先说一段祈祷文,然后再讲几句祷告的话。有时候,他凭记忆讲述《圣经》中的故事。比如,比较符合当前情景的,有被鲸鱼吞掉的约拿(Jonah)(《旧约》中的先知,通常指带来厄运的人。——译者)的故事。上帝派约拿去某个村落履行使命,但是约拿违反上帝旨意,乘船朝相反方向而去。“约拿脾气暴躁,”安立奎讲道,“所以,上帝便要施压于他。”上帝让海上刮起大风暴,船被吹翻,跟约拿同船的人意识到,他才是上帝愤怒的原因。于是,他们便把他扔下海,他随即被鲸鱼吞掉。“违抗绝不是好事。”安立奎如是说。约拿到了地狱的深渊,到了“深腹”(depths)之中,牧师记起了《圣经》某篇中的用词,西语中作“profundidad”。此刻,身处大山之腹,听上帝之子说到这个词,塞戈维亚印象深刻。几小时后,他在日志中写下了这个词。……

他们没吃一顿正经饭,已经存活了两周。接下来,很有可能还吃不到饭,他们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有深层的含义。维克多·塞戈维亚以前几乎不去教堂,但现在,他几乎也算天天出席。因为,随着每次祈祷的结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就是,这三十三人的统一是神圣无比的一件事。事故发生前,维克多在日志中写道,他觉得教堂是有罪之人前去祈求宽恕之地。但是现在,安立奎传递给他的信息是爱和希望。牧师的外观也发生了变化:如此湿热的环境下,他脱下了衬衫,剪短了裤腿,穿一双撕裂成凉鞋样子的靴子四处走动。他光着膀子,仅有的几根头发被汗水打湿成缕,秃顶的脑袋上贴着乱蓬蓬的刘海。他就这样诉说着上帝之语,看上去就像一个住在沙漠山洞里的疯狂神秘主义者。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因为诉说之时,他看起来很坚定、深信不疑。耶稣爱你的内心,牧师如是说。后来,维克多记下了他的话:“寻找上帝,你会懂得,他爱你,你会找到平静。”对维克多而言,这就像是个启示。“现在,我知道,感恩之人也去教堂,因为他们曾被上帝的恩慈所感动。”他写道。

另一次布道中,安立奎讲述了耶稣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的神迹。然后,他带领大家祈求上帝保有他们少量的食物,让它可以维持更久,因为他们就快没的吃了。

“牧师祈祷说,请赐予我们大量的食物,”马里奥·塞普尔维达后来说,“之后,我看到一个家伙走到装食物的箱子那,想要瞅瞅,食物是否真的多了起来。”

可是,每次打开箱子,食物都越发少了。大家开始四处搜索,看能不能找到可吃的东西。塌方那天,乔尼·博瑞斯没能阻止众人哄抢食物。现在,他看到有人捡起扔在地上的金枪鱼罐子,拿手指摸了摸里面,放到嘴里一个劲儿地舔着:乔尼从未想过,像他一样收入不错的大男人竟会沦落至如此地步。……

大家都很虚弱,在十度斜坡上来回走动也越发困难。……

大家注意到,卡洛斯·马玛尼格外沉默,自己孤单地在避难所一角,好几天也不说一句话。睡在他周围的二十几个人觉得,这个玻利维亚年轻人过分的沉默实在是恐怖,很令人不安。其实,卡洛斯只是恐惧和疑惑。他第一天下矿工作就遇到了这种事,而其他人似乎都彼此熟识,或有亲戚关系。他很害怕,因为大家一直在争吵讨论:比如,到底会不会被救出去;或者如果没被救的话,该怪谁。“我不知该信赖谁。”

此时,马里奥·塞普尔维达踏着疯克乐(funk)舞步在四处溜达。突然,他打了个响指,然后双眼直直地盯着马玛尼。避难所里,大家都在围观。他站起身,对这个玻利维亚小伙儿讲话。“跟大家一同被困在这里,你跟我们一样,也是智利人。”马里奥大声说。在智利,很多工人憎恨玻利维亚移民,就跟其他国家的人也会排外一样。大家都知道,在智利生活的玻利维亚人并不轻松。“你是我们的朋友,是兄弟。”马里奥又说。他讲完后,大家都热烈地鼓掌,有人还抹了抹眼泪。确实如此:他们要一起葬身此处——没有任何人,即使是玻利维亚人,该遭此厄运。……

在智利,男人之间称兄道弟后,就开始了各种戏谑打趣,这叫“探探你的底儿”。会打趣又不会引起打斗,这是难能可贵的技巧。这群人中,维克多·扎莫拉最善此技,这也是大家没法生他气的原因之一,虽然他带头抢了应急食物。任何时候,维克多都能让避难所里的一半人嘲笑另一半。看看那个马里奥·戈麦斯,又拿着木头贴在墙上听。钻机很近了吗,马里奥?从哪个方向来的?然后,维克多就站起身,学着戈麦斯的样子,像拉布拉多金毛狗一样用手指着某个方向。有时,戈麦斯没在场,扎莫拉也会伸出三个手指头比划——矿工们都知道,这是打趣手指伤残的戈麦斯呢。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一幕看起来好笑极了。从这边!不,从那边!很近了!扎莫拉拿戈麦斯开的这个玩笑很有趣,接下来的好几天,大家还反复转述,大笑不止。

最终,为了让马玛尼也融到圈子里来,塞普尔维达也跟他开了个小玩笑。跟其他笑话一样,他戏谑的正是让他没有归属感的原因。

“马玛尼,你最好期望会有人来救咱们。要是没有的话,你这玻利维亚人,肯定是我们首先要吃掉的一个。”

马玛尼并没太在意这个笑话——这帮智利人能有句正经话吗?“我从没想过,他们会吃掉我。”马玛尼后来说。但是,听到这笑话后,劳尔·巴斯塔斯却想:这次,那个疯子马里奥可太过分了。还有几个人也有这样的感受。跟这群十天没吃过正经饭的人讲吃人的笑话,这可真够疯狂的。他们真的要饿死了。有人想,其实,他们或许还真会吃掉第一个丧生的人,这也不是没可能。“我知道,马玛尼当天晚上都没睡好觉。”弗洛仁科·阿瓦洛斯说。这个恐怖的死亡幽默也让劳尔很是不安:他不确定,如果真到了饿死的程度,大家是否还能团结一致。……

即便大家都虚弱无比了,马里奥也还会找碴儿打架。他跟奥马尔·里伊加达为钻探的事儿争吵了起来。……在几个人的注视下,这俩人从避难所附近的休息区离开,沿着斜坡道往下走去。他们走进一条边道,那里救援钻机渗漏下来的水积成了一个水洼。马里奥边走边想,他得好好教训下这个烦人的老家伙,这样才能发泄内心喷涌的怒气。但是,那水洼得有一百米远,还得一两分钟才能走到。就在去的路上,他的怒气消失了。这个老家伙似乎下决心要打一架,肯定不会退缩。看着他,马里奥突然意识到,他跟自己一样绝望、饥饿,在这半死不活的状态下,两人还要打架斗殴,这得多蠢啊。

“我看着比我年长的这个老家伙,心想:如果我这头小公羊打伤了这头老山羊的话,可有的解释了。而如果这老山羊打败了我,那我就更得好好解释一番了。”等到了水洼旁,他们面对面时,安全帽上的光束照射在彼此的脸上,马里奥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他讲了自己刚才有关小羊和老羊的想法,向奥马尔道歉,并给了他一个满是汗水的真心拥抱。他们很饿,都要疯了,但他们仍然是好兄弟。“抱歉,兄弟。请原谅我。”奥马尔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他们一起走回了避难所。听到他俩走近,其他人都站起来,或坐直了,期待看到两个互殴的家伙。但是,这俩光着膀子、满身煤烟、饥肠辘辘的家伙,就跟老朋友一般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胡安·伊利亚内斯给海拔一百零五米和九十米都安上了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矿灯都变暗了,或直接熄灭了,这种身处黑夜的恐怖越来越强烈。阿莱克斯·维加记起了一个有关矿工的传言:黑暗中待太久的话,人就会瞎掉。加利古洛斯也记起,有几次,矿灯突然灭了,他也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人很快就会失去方向,这种无助、迷失的感觉很吓人,你不得不伸手四处摸索,寻找附近的墙壁。后来,伊利亚内斯发现,他可以用车上的发电机给矿灯充电,自此黑暗才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最后,那些行动派们决定,不能干等着救援。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救援者们会放弃。于是,他们又试图向地面传送信号。他们手头有炸药和引线,可没有雷管,因为塌方那天矿里并没有爆破安排。但乔尼·博瑞斯和胡安·伊利亚内斯想法儿从引线中弄出了黑色火药,并用牛奶盒内的箔纸包了起来,做成雷管,点燃,就可以引爆平常采矿用的硝基炸药。他们走到最高处,等到早上八点,准备引燃自制的炸药包。每天此时,钻机都会停工,显然上面正在换班。钻探声停止后,乔尼点燃了引线。成功了,炸药爆炸了,威力很大,但地面上根本没人听到。

我们身处七百米的地下,胡安心想。他们怎么会听到?

钻探声又开始了,声音越来越近,可以明显感觉到石头里的震颤和敲击。有些人说,“这次是冲咱们来的了。”或者,“这次肯定会打通了。”他们在各级隧道和边道里来回寻找,希望能找到打通下来的钻头。可是,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竟停止了。

8月15日,被困地下第十一天,维克多·塞戈维亚在日志中写道,大家都要绝望了。“上午十点二十五分,钻机又停了。这次,声音又走远了。真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打通?……阿莱克斯·维加朝克劳迪奥·雅尼兹(ClaudioYanez)大吼了起来,因为他整日睡觉什么也不干……”其实,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主要是从更高处往下取水。第二天,维克多又写道:“几乎没人在说话。”8月17日,他看到有几个矿工聚在一起,低声嘀咕。“他们要放弃了,”他写道,“我觉得,上帝让我们从塌方中活下来,肯定不是为了饿死我们……大家都皮包骨头,肋骨也外凸了出来,走路时双腿一直打颤。”

钻探声停了好几个小时,大家四处走动寻找声响,后来声音又开始了。钻机在石头里咚咚梆梆响了一整天,突然希望好像又近在咫尺。大家又开始谈论之前说要做的准备。他们找到了一罐红色喷漆,平时用来在墙上喷方形或圆圈来指示道路。如果钻机打通,他们就给钻头喷上红漆,当操作员收回钻杆时,他们会无疑地确认,地下还有人存活。乔斯·奥捷达曾在世界上最大的矿场厄尔特尼恩特工作过,在那里的入职安全培训中,他学到传递给潜在救援者的信息必须包括三条:受困人员数目、地点以及人员状况。他用红色马克笔在方格纸上写下了这些信息,只有七个字。准爸爸理查德·比亚罗埃尔在工具箱里一通乱翻,寻找最结实的金属工具,最后他翻出了一把大扳手。钻机一旦打通,他就会用它猛力敲打钻机钢管,巨大的敲击声会顺着两千英尺的钻杆传到地面,而某个救援人员或许恰好会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倾听来自地下的生命之响。

一天后,他们清楚地确认,听到的钻探声竟然来自脚底。他们沿着声音,步行或开车前往更深处,在底下曲折的通道里倾听,再往下、往下,后来声音就消失了。8月19日,塞戈维亚在日志中记下:“我们都快绝望了。一台钻机就从避难所的墙里穿过,却没打通进来。”第二天,他注意到,“狗仔的情绪特别低落。”那天,大家只能靠喝水充饥,因为食物越来越少,只能每四十八小时才吃一块饼干。“钻机没能打通!”塞戈维亚第二天写道,“我开始怀疑,上面是不是有只巨大的黑手,阻止救我们出去。”

他们至少听到八台钻机朝这个方向钻进,可不是停了下来,就是越来越远。几个工人循着上台钻机的声音下了好几级通道,认真听着,他们难以置信地发现,钻机竟然通过了矿山最深处的海拔四十米。“太可怕了。这简直又是一次致命打击。”一名工人说。很有可能,矿主们又将他们朝死亡推近了一步:圣埃斯特万矿业公司提供的图纸完全不可靠,钻探救援人员根本无法准确定位。“他们的图纸就是一坨屎。”他们大吼。如今,三十三人坐在黑暗中,怀疑自己会不会因这最后的侮辱而死去:被困深暗,饥饿难耐,外面有矿工想要救援,努力却完全白费,因为这卑鄙的公司竟无法确定隧道到底在哪儿。

(完)

本文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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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像矿工一样进来,也要像矿工一样出去》

《深暗》

(译文纪实系列)

[美]赫克托·托巴尔|著

卢会会|译

年8月,智利圣何塞矿井的33名矿工被困米井下,在经历破纪录的69天艰苦等待后,最终奇迹般获救。

普利策奖得主、著名记者赫克托·托巴尔独家探访获救矿工,将他们的故事写成了这部《深暗》。除了解读33名勇士及其家庭的故事,还追寻了让人们在这一危险地区坚持工作的神秘而强大的精神支撑力。

本书已全面上市,长按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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